我客居杭州近三十年,还是不习惯吃米饭和南方饮食,多靠我的姐姐定期寄咸菜。
咸菜的味道就是香而已。
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,录如下:

咸菜咸鱼虾头酱
我姐说我小时候白白胖胖,每次看我跑步就觉得难受,屁股一扭一扭的,有幅度没速度。
因为我那个时候就吃细粮了,就是白面馒头。那时候白面馒头很少,每个孩子每顿只掰给一小块。刚刚够我一口吃完。
我一口吃完,姐姐的还没舍得吃,她们总是先吃地瓜或者玉米饼子。我就眼巴巴地盯着姐姐,然后我俩姐的基本都被我吃了。
女人天生就是水做的,你看她们的心肠确实是太软了。
考上初中之后她们就辍学了,我这块烂泥就上墙准备考大学了。
大姐先去县里食堂炸油条,后来早早嫁人了。小姐姐每天骑自行车,去县里的纺织厂做合同工。赚了钱回来给我缴学费。
前几天她们到我家,我说给你们吃顿好的吧,你看你们马上年过花甲了。
我问:你们想吃什么?
她们说:是啊,想吃什么啊?
我想了很久,打开冰箱,我说:要不还是吃咸菜吧,我还是觉得咸菜最好吃。
那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一口咸菜缸。等着秋天,疙瘩(gada)收了,家家开始腌咸菜。这简直是仪式。用粗盐,一层层地码,封缸,疙瘩叶子则挂起来,晾干。
盐倒是很便宜。肉贵。有一次我从河里抓了很多小鱼,想去山里做顿烧烤,偷偷跑到合作社,用多年积蓄的五分钱买盐。满满满满的整整一塑料袋,比我抓的小鱼重多了。鱼烤得没法吃,盐我就顺手藏在南寨山的石头下面了。
咸菜是每年自己种的,盐便宜的可以当饭吃,所以咸菜是不会断档的。一年年腌下来,汤都是清亮清亮的老汤了。老汤是现在的时髦词。
比咸菜还好吃的东西还有两种,比如咸鱼和虾头酱。
小时候看《笑林广记》,有一篇写一家人吃饭。一人一碗白米饭,饭桌上吊着一条咸鱼。吃一口饭,看一眼鱼。其中一个孩子看了好几眼,马上被父亲呵斥了:你想齁死啊。吃一口饭,看一眼鱼!
我就想,有白米饭吃,看一眼都嫌太多了。
但是咸鱼和虾头酱不是时时有的,要看季节,也要看家里的有没有钱。我到今天都认为,凡是要花钱买的,都要考虑一下的,凡是可以随便吃的,都是自己花力气种的,不花钱的。花力气和花钱是两回事。所以那时候的食物只分两类:花钱买的和花力气搞的。
我奶奶的咸鱼最好吃。鱼是鲐鱼,熥好后,肉是红色的。一口齁死人,但就是香,我每吃一口就闭上嘴,就怕香味漏走了。
现在我经常问我姐姐,奶奶的咸鱼怎么那么好吃?她们说那种是发酵过的,类似臭豆腐。
我奶奶去世也30年了。
我其实也很想展开回忆一下妈妈的味道,但是她去世快四十年了,我一想起来她,就想到别的事情上了。
我有时候就不去想她了。我不太爱去想她。
虾头酱也是如此。烟台靠海,每年一定的时节,臭鱼烂虾,来到乡下。每年都会有车装满一车的虾头到村里,据说虾肉都出口了。
可以自己用虾头磨虾酱,也可以买他们磨好的一缸缸虾酱,听到汽车的声音,那味道就直冲到你的鼻子了,接着脑子立即鲜活生动起来。接着我就会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家里:卖虾酱的车子到了。
滴几滴油,撒一点葱花。香的心花怒放了,香的吃嘛嘛香了,香的狗窦大开了,香的我们的社会就是好了。
冷下来就能看到一颗颗的粗盐。
现在,我家里每顿饭,都会有一种这样的咸菜。只有我自己吃。有时候满桌子鸡鸭鱼肉,我也会把盛咸菜的碟子拿到我自己眼前。
那天晚上我姐姐有没有吃咸菜咸鱼虾头酱,我不记得了。我只记得我们说了很多话,我还喝了很多茅台。
我姐姐就笑话我:这辈子就看见你一个吃生大蒜下茅台的。
是啊,吃明白了。
咸菜,是下饭的。吃饱饭就满足了。而味道,是奢侈的记忆一种。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记忆,不管你们的记忆有多么好,都不影响我自己的记忆有多么更好。
吃饱饭和吃好饭,真是哲学啊。
也是人生。
那天我唯一记得清楚的是,我跟她们说:
“你们虽然年近花甲,还是比小姑娘好看一万倍”。
之所以想起上面的文章,主要是近期在梳理古代书画藏品。翻到俞樾致汪鸣鸾一信札,传授自己腌咸菜的秘诀。看完一笑一愜,颇似今年上海高考作文题目《专转传》。严肃附录如下:
“昨入内,询泡菜之法,甚易,但用好绍兴酒或好烧酒及盐水泡之耳,非有他卤。陛云谓市上可卖者,瞎说也。但其笼诚不易得,泡菜坛子其口有一边如暖帽之檐,注水其中,而以盖盖之,盖或破碎,以空碗盖之亦可。此坛子江浙、江西、安徽均无有,湖北方有,敝处亦只有两个小坛耳。菜贮坛中,历久不坏,易置他器便不耐久。如尊处吃完,示知,当制奉也。然有辣椒,其性不免过热,常吃亦非宜也。手布即颂郋翁台安。樾顿首。末伏日。”
印章好大:海内翰林第二。
我问我朋友美食家李克:咸菜好坏暂且不论,这个盖碗这么稀奇吗?
他说:这个小碗就是湖南铜官窑而已啊。
是啊,凡事没有定论但有结论:
我姐咸菜天下第一,第二第三大家随便排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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